“哦我珍爱的余烬燃烧着那甜蜜且炙热的焰火”
被老坟头吞的文都在微博@这是你乃乃最喜欢的甜甜圈

【麦藏】Caligna

好消息!八百年前本子的番外终于写完了!最近会依次发给买本的大家,因为有些忙所以还没收到的小伙伴不要急,周末时一定会发完的。

拖了这么久真是抱歉,于是写了这篇作为赠文,是真实成年人au的文,大概是个描述一见钟情的故事。

本子番外暂时不打算在网络公布,这是买本小伙伴的小小特权,真心感谢你们陪伴我走过艰难时光,感谢!

这篇文麻烦大家点点小蓝手,因为有几个朋友忘记在淘宝备注留邮箱,也没有私信我,所以找不到了嗨呀,如果看到的话一定要告诉我邮箱啊。

这里是本子内容全文

这里是本子通贩链接

好像还有三四本的样子,啊,虽然快卖完了仍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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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igna

CP:杰西·麦克雷X岛田半藏

Summary:“你是怎么和你的丈夫相遇的?”

         普通人au,两个人都在纽约讨生活。

PS: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混写注意,非常文艺。这是写给本子番外的赠文,对我拖了这么久的番外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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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发女人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红茶,她握着杯把将茶托推到一边。在她对面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亚裔,另一个长着一张美国西部风味的脸。

“所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杰西,我才去南非出差半年,回来就看见你无名指上多了个戒指。”

她用手掌搓着陶瓷杯的杯肚,暖和自己快被冻僵的手。

对面的美国男人干咳了一声。

“这个嘛,”他收回搭在同伴椅背上的手臂,“简单点来说,是这样的……”

 

你并非来自一片蛮荒之地。

六月的暖风从南边刮来,带来夏日将至的燥意。你的记忆被无穷尽的蓝天和荒丘铺满,从你家往北走能看到洛基山的末尾,威勒峰立于触手可及的地平线上,裸露风化的砂石从墨绿色的山脊上滚落;一切景象都以西部片中喜爱的布景展开,天空占据了四分之三的篇幅,剩下的四分之一上铺满黄沙或绿地,牛羊分布在牧场上,而太阳充当了报时的工具。记忆中最多的时刻是正午阳光宛如爆裂弹片般刺穿云层扑向大地,撕裂空中的白云正如荒野中的孤狼扑向牧人保护下的羊群。你从少年时开始学习用枪,和男人们一同在深夜巡逻。其他男孩把这看作是被科技遗弃的蛮荒之地,但你和仙人掌丛一样将根深扎于不可见的深处。故乡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你曾幻想做一个心系故乡的流浪牛仔,但到现在也没人能告诉你为何你会选择在成年时放下枪搭上前往省会的火车,从那里飞向美国的东北端,降落在人口密度到达一个危险值的国际都市。   

你想这是冒险精神在作祟,条条大道通罗马,也许你已经找到了二十一世纪中期的罗马,但你不是那个执政官;成千上万个年轻人鱼贯而入,大部分与你类似,曾抱有统治世界的愿望。他们来自某个不知名的小镇,可能盛产棉花,可能因为某个特色小吃被命名,你也无暇去关心你的同事们究竟是来自俄亥俄州的哪个村子,或者其实他是个从南边围墙通电线圈下的地道溜进美利坚的拉美人。你们都一样,或者说,大同小异,都得裹在黑白配色的套装里过完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如果幸运,你们大半生时间都可以裹在三件式的黑西装里,直到公司付完你的养老保险金,直到你穿着西装整整齐齐地打扮好,葬在郊区的政府公墓里,为这部日常情景剧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你不想和文明世界讲和,你们谈判了几次,总以你的失败告终;失败是成功之母,如果这句话没说错的话,那成功这个母亲可能没那么爱你。现代社会的仁慈之处在于它不会让你饿死在街头,但它会毫不留情地告诉你,饿死在街头绝对不是人生中最可怕的情况。当你发现自己永远不可能,对,不可能实现你那个小小的,可笑的愿望的时候,你基本就长大了。   

你和普通的年轻人还是有那么点不同,至少你是拿过枪的人,你曾经杀过一匹狼,而大部分纽约人一辈子都默认牛肉是超市里长出来的。这抹不掉的野性没给你带来太多好处。你足够聪明,胆大,这已经构成了成功的两个要素,美中不足的是你就是不愿妥协。你身上带着一股活泼劲儿,而理性是都市人最推崇的美德。为什么你就不愿意裹着劣质的西装在办公室乖乖地从基层干起呢?“现在形势不错”,“一路上涨”,欢乐的黄金年华里你偏要逆道而行,与我们伟大的美国梦擦身而过,做新时代的盖茨比不好吗?

“哦,我倔强的孩子。”你母亲如此说,纽约不爱你,你的母亲却很爱你,她和所有想把孩子送去更文明、更发达的城市去的母亲一样,对于孩子的关心稚拙而期望却无比真诚——她希望你过得更好,但你能做的就是在话费用完前赶紧挂掉她的电话。在这之后,在找到第一份工作之后,你和她分享喜悦。作为荒野中长大的孩子,你比同龄人更早认识到曼哈顿的本质,这不过是西装革履的另一个狩猎场罢了。你很快捞到了第一桶金,又很快地飞去拉斯维加斯输到只剩一条裤子;你又换了工作,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但你只在心情好时奉承老板,就连那个迟钝的白人也能听出你话语中的讥讽,不是吗?

于是你脱下了那身黑白色的套装。这座城市滋养着数百万人,但一个人总得竭尽全力才能找到容身之处。你比大部分人幸运,也比大部分底层人混得好。你在前天找到了一份替一个地下拳场维持秩序的新工作。新老板是个退伍兵,还是个黑人。

昨天是你的生日,你的母亲给你在电话里留了言,她到现在都还不怎么会用电脑。

又老了一岁的你挤在下班的人潮里,行人脸上带着遮不住的疲倦,你厌倦了这种面孔,于是抬头往对面看。你与对面的人隔着一面玻璃、两条地铁轨道、还有另一面玻璃。而对面的人和往常并没有两样,像儿时每天都会经过你头顶的云,来来往往。就在这时你看见了一朵不一样的。和别人一样,那个人也穿着套装,正和自己的领带纠缠,那根领带像根麻绳缠在他脖子上,他正粗暴地扯下它。这个亚洲人不像是个易怒的职场新人,所以你猜测他确实遇到了忍无可忍的麻烦事,并为此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而不巧的是那个男人看见了你的笑容,他的手指先是在空中迟疑了几秒,接着就更愤怒地揪住领带把它整根拽下,你忍不住想为这小小叛逆鼓掌,但地铁呼啸而来,带走了对面那群疲惫不堪的上班族;那个亚洲人的面孔从急速飞驰的车窗中一闪而过,你确定他没有笑。

这个插曲就此告一段落。你那班地铁到了,你和疲惫的人群一起挤进狭窄的车厢,列车像一辆满载沙丁鱼的长罐头,把你们在合适的地方抛售,你在这一点上与其他人并没什么两样,都挂着同样的价码牌。

 

一个普通的上班族,除此外也没什么别的形容词好修饰这个人了——故事的另一个主人公,岛田半藏,他原本计划八点时和同事交接完这个项目,但被告知临时留下加班。他放下公文包掏出电脑,不动声色地回到那一平方米不到的座位上。接上电源,通过网络测试,登录内部平台,一切正常。

但今晚他的胞弟要来看他——度过了属于新生的大学兴奋期的源氏要来看望他在纽约工作的哥哥。半藏本来为他订了机票,但源氏硬要从亚特兰大坐顺风车过来,还和他说这才是青春,言下之意是青春这个词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上班族岛田半藏先生了。

“胡闹。”一点喜悦从半藏心中升腾而起,又被突然加班的烦躁代替。

主管的高跟鞋声由远到近,女人在他桌上放下一摞文件。

“尽量在周五晚上之前给我,别忘记做备份。”

半藏颔首,他向来优秀,即使是在人才济济的华尔街。尽管他现在只是个底层的小员工,他也坚信有一天他能拥有自己的公司,能复习祖上衰落的产业,他对此深信不疑。而就在这时,一声小小的嘲笑打破了他的幻想。

“亚洲佬。”

不知道从哪个格子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嘲讽,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女主管抬头巡视了一番没能发现声音的源头,办公室安静得像深夜的蜂房,只有靠近了才能听到工蜂们手指敲击键盘的声响。和其他人一样,半藏漠然地盯着眼前十六寸的屏幕,绿色和红色的曲线齐头并进跌宕起伏,每一个点都代表了百万以上的资金流动,而他甚至付不起弟弟的往返机票费。

等他拖着久坐而酸痛的身体走下楼梯站在地铁前时源氏正发来短信。

“我到你家门口了。”

半藏回消息说备用钥匙在楼梯口后面的信箱里,把密码发给源氏,告诉他冰箱里有为他准备的三文鱼刺身,桌上有零食,让他先洗个澡。热水器龙头年久失修,他祈祷源氏不会被电成一条乱跳的鳗鱼。

半藏失落着,他没想到源氏会死心不改地来纽约,他编好的谎话失效了,什么高薪律师事务所和舒适的单人小公寓,二十二层楼上带露台的的单间,全是假的。他吸了口气,思考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胞弟。领带缠在他喉咙上像根蠢蠢欲动的绞索,他用食指勾住它往外扯,丝质的布料拧成一条牢固的绳索,而他却和轨道对面的一个男人对视了。男人穿着一件夹克露出白T恤的一角,套着一条不松不紧的牛仔裤,像个远道而来的西海岸淘金客一样慢悠悠在月台边逡巡。

这个男人突然对他咧嘴一笑,那个笑容像根没去干净的鱼刺,和今天份的烦躁苦闷一起卡在岛田半藏的喉咙里。他愤怒地扯下那条领带踏进车厢,男人的面孔在急速飞驰的车窗上变得模糊不清。

自大的美国佬。

他报复性地为这个男人下了定义,并希望这辈子再也别遇到他。

 

两周以来你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这份工作晚上九点上班,上午十一点下班。起初喧闹声和欢呼声以及尖叫就足够让你清醒。擂台上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击倒,他踉跄着倒下脸正对着你,你在这张青肿的脸上除了茫然再看不见其他东西。你问老板要给这人找点绷带么,奥古蒂姆的回答是让你把他扶上台继续。聚光灯下男人很快被击倒,裁判抓着胜利者的双手高举,你把受伤的人拖下擂台,男人满嘴是血地靠在墙边直喘气。

奥古蒂姆警告你下不为例。

你的老板和台上那些拳手不同,他冷静而没有情感负担,目标明确手段狠辣,和华尔街的高层精英一样,他们才是人类进化之路上的翘楚。

“那就为我破例。”

你如此回答他。

奥古蒂姆给了你一副拳套,在你摆好架势前他已出拳擦过你的左脸,你的肌肉过了几秒才如实反馈它们的疼痛。

“杰西,搞清楚谁才是说话的那个人。”

你站在原地,而那个之前被击倒的男人扶着墙走近你们,你的老板给了他几张钞票,那是他应得的。这个男人甚至没看你一眼,他擦过你的肩膀从你身边走过,而你脸上还带着为他而受的伤。伤口火辣的痛感让你无法做出表情,你握着今天份的工资,看着男人蹒跚着走远。

你的伤口和这几张钞票是你应得的。

 

这几张钞票就是你应得的。

电梯边贴着维修通知,半藏走楼梯上去,爬到十楼时抓着扶手停下喘气。白天那句“亚洲佬”在这狭小的楼梯间回响,他靠在老旧的不锈钢栏杆上,干笑了一声。亚洲佬、黄皮鬼,以及类似的称呼在他脑子里像证券板上飘过的绿字一行接着一行,闪烁着无机质的光芒。每一个字由几十到上百个LED管组成,就像每一个公司由几十到上百个员工组成。

半藏点燃了一支烟。这座公寓楼老旧到消防系统已经失灵,他站在烟雾报警器下,忽然想起源氏还在公寓里等他,便掐掉了烟。

在故乡时他是一个好兄长,一个好晚辈,一个好儿子。但这座城市似乎只教会了他一点,它教会了半藏,这几张钞票就是他应得的。

他握着扶手继续往上爬,源氏还在公寓里等他,开门的一瞬间,他又是一个好兄长了。

 

天又亮了。你坐上白天的地铁回到布鲁克林。这次你从自然博物馆站下车后又遇到了那个男人,你猜想他有着一份不错的工作。他的西装熨帖而得体,中线完美地修饰出他精瘦却修长的腿;那条领带是丝质的,可能抵得上你一个月的工资,他的腋下夹着公文包,你无端地觉得他鼻梁上应该再多一副眼镜。他站得笔直,可以作为商场精英的典范和其他人一块在黄线后等车。你预测他会成为下一个华尔街混蛋,总有一天会。

你的目光因此带上了讥讽的色彩,对面的亚洲男人假装不知道你在看他。他把头扭向一边,些微低下,避开你的目光。你忍住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下一班车会在两分钟后到来,你没必要把功夫花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你看了眼表,琢磨上次酒吧里遇见的亚裔妞儿那个眼神的含义,浑然不知危险即将降临。

你在危险降临前的一秒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亚裔男人正滑稽地挥舞着手臂,脸上满是焦急神色,像是个赶不上末班车又没钱打出租的上班族。西装袖管在他手上绷得笔直,他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喊叫,宛如一个电视剧中被消音的演员。你在那瞬间突然明白他是在朝你呼喊,你的反应快过旁边那个倒霉蛋,一块巨型广告牌在一声巨响后砸中你的左肩;你向下看,看见另一具倒在地上的躯体,浓稠的血从广告牌下涌出,这时疼痛才姗姗来迟。

你周边的人群慌乱地形成一个半圆弧,他们围着你却和你保持了一段距离;后排看不见现场的人在尖叫。

“该死,又有人卧轨了?”

你想告诉那个人这只是次意外。别慌,保持镇定。就像你曾握着枪对害怕野狼的孩童说过的一样。但你的左手应该是脱臼了,安保人员赶到得足够及时,你告诉他们自己并无大碍。等你想朝对面看时地铁已经停下,你选择握着左手走进车厢。

透明的车窗外有清洁工在清理地上的血迹,你想记起救你一命的亚洲男人的脸,但你没能记起任何东西。

 

今天源氏去看了大都会博物馆,他向半藏形容那被从埃及整座搬来的丹铎神庙。1959年埃及在尼罗河上修建阿斯旺水库,把这座神庙赠予美国人。而半藏不认为这座神庙是埃及人心甘情愿献出的。他们聊了会儿那些深色皮肤的北非民族,聊到上周纽约地铁的卧轨事件,聊到今天躲开那块坠落的广告牌的幸运儿和那个倒霉蛋。

“这种人太多了,无所事事,成天闲逛。”

半藏想起那个美国男人,补充了一句。

他们继续对话,话题在源氏的大学生活和半藏的都市生活上转了一圈又回到起点,他们本来在讨论源氏的大学,源氏抱怨说他的学校在村子里,离最近的城镇有二十英里。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他俩相对无言,找不到下一个可以用来寒暄的问题。

源氏放下筷子。

“我看不出来你在这过得有多好。”

他继续说下去。

“你跟我说你拿着几万的月薪,公寓带露台,还有辆车。”

半藏没给出回答,他的兄弟咄咄逼人地从嘴里挤出这几句话后停顿了几秒。

“你说你住在布鲁克林。”

“对,我说过。”

“但我们现在在皇后区,我们在皇后区北边,这个小区连一个像样的垃圾桶都没有。”

半藏放下筷子,他太久没用这种工具吃饭,用起来竟然有些生疏。他把这两根小木棍放在一边,抽了张纸擦干净嘴,正对源氏。

“这就是纽约——你以为曼哈顿就是纽约,但这里也是。”

半藏又喝了一口茶,无端地想起那个在广告牌下幸存的美国男人。他不会记得他,而半藏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插手这种闲事。

源氏一声不吭地放下碗筷瞪着他的兄长。

“这种生活过着有什么劲?”

人在失望这方面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半藏也一样,他想这就是他在这座城市生活的理由。

 

你新租的公寓位于一个亚裔聚集区,这些沉默寡言的黄种人像一尊尊毫无生气的塑像,只有滚动的眼珠昭示他们作为活物的身份。黑鬼们喜欢在深夜光顾这里,几次抢劫案后终于搞出了人命,你下班时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有个环卫工在给冬青木剪枝。

你想这是和母亲通话时不能说的部分。

前几天你出门时有张传单夹在你的门把手上,传单来自这个社区中新成立的自卫社团,上面写着号召居民们自卫起来捍卫权利的内容,“For Ourselves”,只有纽约这种地方才会把维护自身利益这种说辞明目张胆地印刷出来昭之于众。你扯下那张传单,就在这时,左边那扇门打开了。

那扇门属于你的邻居。

邻居对于所有在大都市生活的人而言和晨间新闻的地位差不多。你不关心是一回事,但他们的存在又是另外一回事。不管你关心与否,这些人与你的同事一样,都是物理意义上离你最近的人,同时也是精神意义上离你最远的人,对于纽约人来说就是如此。几个月前在你这间房间的上一层一个男人上吊自杀,天气过于凉爽,半个月后才有人因为恶臭味报警。

你看见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冲进楼里,这种感觉非常微妙:在你头顶往上几米的位置有个人死去了,你是离他最近的人,但你们素不相识。他不是因你而死,但你血液中流淌着一种行侠仗义的天性,潜意识中,你需要为此付出责任,至少是一部分。你失眠了几天,在白天抽光了你最好的烟。

也许那个人是在深夜时决定自尽的,那时你还在奥古蒂姆那当差呢。你这么告诉自己。你白天在睡觉,就算你不睡觉他也会死。即使是年少时那个握着步枪的你也不一定会挺身而出。对于这种事,我们无力得宛如刚出生的婴儿。

但你此刻还是犹豫了,你没来得及走进你的私人空间,从那扇门里钻出一个裹着浴巾的男人,你想那是你的邻居。劳驾,他说,浴室龙头漏电,方便借下你的浴室吗?

你侧过身让他进门。你手里攥着的传单上写着“谨慎提防陌生人……在你的同胞需要帮助时应该挺身而出……互帮互助。”你想这太矛盾,他们让你既要提防你的邻居,又要帮助他,不可思议。

这不是你的邻居。

这个大学生向你介绍了你真正的邻居,一个和你上班时间错开的男人。他说他们是兄弟,来自日本。你在脑子里把初中时学过的那点知识翻出来,也没搞清楚日本和朝鲜哪个和中国接壤。

你的邻居是个日本人,他在这儿或者在日本于你而言没有任何关系。

“你遇到过我哥吗?”

男孩问,而你摇头。你从没见过那堵墙后那个男人,当你熟睡时他正在华尔街的格子间里敲打键盘,当他熟睡时你正在靠近布鲁斯区的地下拳场中维持秩序。他处理屏幕上的麻烦,你处理地下室的麻烦;他解决了一宗纠纷,你解决了一个挑事的男人。奥古蒂姆问你是否想做个地下拳手,你知道打拳不是你的强项,所以你拒绝了他。

你从男孩的描述中了解了这位素不相识的邻居。他的生活和你想象中一样枯燥无味,像大部分和他抱有同样志向的人一样。你尽力想回忆起点什么,但这位邻居比那个在你头顶六米处吊死的邻居还要沉默寡言。你右边那个租客经常带女人回来,你也带过几次;你楼下那人养了一条泰迪犬,每到早上六点那条狗就会狂叫,接着响起的就是女人的呵斥声。但你这位邻居,你没能见到他,也没能听到他,有时你会闻到他。周末时你在窗台抽烟,从左侧的厨房会传来一股香气,闻起来像是炸鱼的变体,其实那是酱油混合着鲜鱼与葱姜蒜的气味,只是你从没尝过亚洲料理罢了。

风带走你吐出的烟圈和食物的香气。

洗完澡的男孩靠在你那狭窄的阳台上和你一起抽烟。

“这种生活过着有什么劲?”

你面前的这个大学生顶着一头青菜一样的绿发。这个问题可太有意思了,一听就只有这种人才问得出口。

“你问这个干啥,伙计?”

你反问道,男孩翻了个白眼,他身上还带着你初入纽约时的朝气和天真,现在的你已经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还是“不可回收”那一类,只能和厨余垃圾躺在一起,被粉碎成末。

“没有为什么,好奇,你就当这是我的课外活动的课题。”

他抽了口烟,把烟雾喷到你公寓墙上贴的伊斯特伍德式美国精神的海报上。

你朝他转过身,用一种人生导师的姿态去面对这个初入纽约的年轻人。

“你为什么来这里?”

大学生问他。

你吐出一口烟,和那个大学生一同看着烟雾和邻居家厨房的油烟混在一起纠缠成难解的形状再被风吹散消失无踪,烟草裹着呛人的油烟味离你们远去,从楼下看是一排新搭的铁棚,用来租给因为某些危机涌来的难民们。这里的天空永远是介于晴天和雨天的阴天,就连光都是灰白色,你甚至直视云层都不需要眯眼,因为太阳隐藏在数层云后。

“因为我想来所以我就来了。”你如此回答他。“硬要找个理由的话,我希望我的离开对这个破地方来说是个他妈的重大损失。到时候我干净利落地拍屁股走人,纽约市长会跟在后头求我千万别走,他要把位子让给我坐,纽约离了他没事,离了我可转不了。”

“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学生咧开一嘴白牙,快活劲儿十足。

“但我哥可不这么想。”

他开始谈论起你那素未谋面的邻居,一个沉默寡言,从不发出任何声响的男人。

“我都不知道他会抽烟,我老哥,我从来不知道他也抽烟。”他对你说,他的口语很好,几乎听不出母语留下的痕迹。

在纽约,对一个陌生人说得太多远比一个人深夜穿过中央公园还危险,但这是个敢于拿自己兄弟冒险的人。

“请你多多关照他,拜托了。”

他对你说,你回敬以一个含糊不清的微笑。

在这里我们只关照我们自己,如果我从你哥身上搞不到什么想要的东西我连一根手指都不会动,小子。

你本来应该这么对他说,但他的表情过于恳切,你恍惚间以为自己在哪个地方见过这张亚洲面孔的脸。

所以这句话没说出口而是消失在空气中,和一口烟一起。

 

这次半藏难得没有加班,他经过地铁站时两个工人正扛着一块新广告牌从他身边走过。半藏等地铁的间隙里他们正踩着梯子把广告牌上的铁丝拧紧,一个人把牌子朝灯箱对齐,另一个扶着他同伴脚下的梯子。自从上次的事故后,规定禁止工人单独悬挂广告牌,必须两人或两人以上才能操作。

半藏后退一步远离那块逐渐升空的广告牌。广告牌上印着一则旅游广告,普罗旺斯的初夏,温暖柔和的阳光洒在随风摇曳的鼠尾草田上。从茂盛的鼠尾草丛朝远处望去,男女主角靠在远景一辆老爷车旁边互相凝视,风吹起他们的衣角。男人搂着他的女友,女人脸上是幸福的招牌式笑容。

“C’est La Vie!”一行红字在近景浮现,边上装饰着一圈灯光,“这就是生活!”

这行字下边是来来往往的上班族,时间宝贵,没人注意到他们头顶上还有块旅游宣传的广告牌,也没人记得就在对面那块广告牌下面上周刚砸死一个人。这个人的血迹很快被清理干净了,现在等车的乘客正踩在他面前那摊透明的血迹上从半藏身边走过。

对面站着那个美国男人,半藏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了他。因为他的手臂被一根白色绷带吊在胸口,头上还戴了顶鞣皮帽,整个人显得格外显眼。男人单手在裤袋里摸索,他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低头去凑近火机。冥冥之中,半藏被一股无来由的情绪吸引,如果他是个作家,就应该明白那是对故事的渴望;隐藏在基因里的分子决定你的人种,而环境造就你的性格,把你禁锢在相对熟悉的世界中,但人总在渴望冒险与邂逅,那是我们的天性。

而他就在这种冒险中去窥探男人的脸,那张脸被遮挡在宽边帽檐下,半藏什么都没能看见,他谴责这种在地铁站吸烟的行为,两个工作人员朝这边走过来,男人迅速掐灭嘴里的烟单手插进裤袋吹起了口哨。半藏看着那两个人盘查了他一阵,似乎因为没找到关键证据而放弃。监控呢,他想,监控干什么用的,他们不会看监控吗?边上其他几个乘客也和他一眼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有人在抱怨那个没有公德心的男人,“西部佬”,他们这么称呼他。而就在这时,男人忽然抬起了头,半藏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第一眼夺去目光的是一块纱布,男人半边脸肿起,几道干涸的伤口刻在他嘴唇上,新鲜的血痂边缘还渗着血。他眯着眼,当着半藏的面把刚刚藏起来的烟塞进嘴里。

半藏对他此刻脸上惊愕的表情浑然不觉。但男人发现了他,他把烟塞回裤兜,用那只能动的手扶正自己的宽檐帽,对着他挥了下手。半藏被雷劈过般战栗了一刻,他周围的人已经把他视作那个男人的共犯,他被划分进“不属于纽约”的那部分,被认作是外来的杂质。

半藏为这种误会感到耻辱。警铃提醒他车门即将关闭,他跨进门里,列车再一次把他带走,送回那个亚洲人聚集的小区。

夜晚他躺在自己床上,左边的住户今天没去上班。半藏猜想这个人上的是夜班,他偶尔会在凌晨听到他用钥匙拧开门锁;之所以不是她是因为半藏偶尔会从墙壁的那一边听见过女人的叫床声。如果那是一对女性伴侣呢?当然,这也是有可能的,但直觉告诉他那是个男人。况且,源氏在离开前提到了他的邻居。

“……是个危险的家伙,不过心不坏。你们最好认识下,还能交个朋友。”他嬉皮笑脸地和半藏道别,提着箱子等在老旧的电梯门口。“下次换个好点的地方住吧,这电梯感觉随时要崩落啊。”

他把一些源氏可能用得上的东西塞进他的包底,他的弟弟活力朝气如晨曦,而他自己却恍然间已垂垂老矣,尽管他连三十岁都还不到。

“再见,半藏。”

“再见,源氏。”

他下床去倒了杯水,最好他能在两点前睡着,这样还能保证四个多小时的睡眠。但那条泰迪今天过早地开始吼叫,带动其它狗一块叫个不停。你楼上的情侣开始吵闹,男人扇了女人一巴掌,哭叫声隔着天花板漏水般滴到他脸上。而沉重的脚步声加入了这清晨的合唱,有人在拧动把手,他从床上跳起来以为是小偷,却发现那是他的邻居在开门。

“你们最好认识下,还能交个朋友。”

圆形的把手近在咫尺,他向它伸出手去,握住那老旧的圆形木纽。那个人还在开门,听,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第二圈时门就会打开。而半藏只需往右转一圈,一圈就行,打开门后他马上就会见到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但把手沉重滚烫如烧红的铁块,而半藏的右手被融去了表皮,黏附在这木制把手上无法动弹,既无法转动把手,也无法放下把手。

他最后松开手回到床上去,从门外传来一声响,他的邻居关上了门。

 

拳头在任何地方都是硬道理,这是一条铁律,在这里也一样。

你吃下自己的誓言就像吞下混着鲜血的唾液一般熟练。你主动向奥古蒂姆提出想学习拳击,从你的老板那得到了同意。他手下的拳手最近流失得厉害,你抓住了个好机会。

人总得做出改变,如果你不改变,生活就会逼迫你改变,你想你至少有选择的机会,有些人活得是那么身不由己。

“你的筋骨太僵硬。”

奥古蒂姆如此说道。你已经过了练拳的最好时机,已经长成的骨架经不起外力过大的冲击,你从开始练习的第一天就疼痛不已,疼痛从每个角落探出身躯在你的神经上舞蹈。你跌倒在地铁口的楼梯上,有人扶起你,你道了谢,靠着墙一步步走下地铁站漫长的楼梯。你开始对烟和酒上瘾,那是暂缓疼痛的良药。你抽烟比以往都要凶,也许这会让你比普通人少活十年,但你不在乎,那多出来的十年用来干什么?在养老院的后院和一群屎尿失禁插着导管的老头子一起做日光浴?

你和来自泰国的、韩国的、拉美的甚至俄罗斯的人交手。那个俄罗斯女人把你摁倒在擂台上,“你不该来这里,小家伙。”她扣住你耷拉的小臂猛地发力,你在正骨的疼痛中满脸冷汗,喘着粗气从这个角度望见她肩上“512”字样的纹身和对方写满怜悯的脸。

“那个,不错。”肾上腺素保护了你的部分机能,你在疼痛的间隙夸奖对手。

“我曾经是个军人。”

那个女人如此回答。

你遇到的大部分对手都缺乏一副好心肠,不会有人在你被打倒后把你拖离擂台,也没人关心你的伤口。你一次次地被打倒,站起来,被打倒,站起来,重复这个过程。没有练习,最好的练习就是实战。

“你的左手断了。”

当你从昏迷中苏醒时奥古蒂姆正蹲在你身边,你的手垂在身体一旁,柔软,摸起来还有肉体的余温,却陌生得不像是你的一部分。不用他提醒,你知道这里不养废人,每个人各司其职,但你像个找不到齿轮的轴承,突兀地横亘在秩序井然的社会中。

也许你不适合这个地方。

你第一次冒出了这种念头。

出乎意料,奥古蒂姆留下了你。

这是为你破的一次例。他说,而你抱着你的断手回答说还能继续,你身上那种赌气的少年心性还未被磨平。

你知道最近你表现最好的是哪场吗?是前天晚上那一场,你被打倒了二十三次,但第二十四次你站了起来。

你的老板若有所思,你把这当作是对自己身体素质的褒奖。但奥古蒂姆的含义远不止于此,他的眼神变了,你知道自己已经拿到了狩猎场的门票。

从现在开始你是一个合格的拳手。

 

你离开地下斗兽场来到地面上,阳光刺痛了你习惯黑暗的双眼。你钻进地铁站,一根白色绑带把你的手吊在胸前。你想点根烟,有人过来阻挠你,你顺手把烟掐熄塞进帽沿里。

那个亚洲男人依然站在你对面,你知道他在打量你,你这副模样在人群中着实显眼。在他头顶悬挂着一张广告牌,聚光灯打在那片鼠尾草田上,你望着画面上的农场嗅了口气,在想象中闻到家乡农场上的干草味,那是阳光的气味,明亮又干净。

当年的杰西·麦克雷会预料到他会在一个污浊肮脏的地下拳场里度过他的青春时代吗?

广告牌上的男女主角靠在一辆一看就是租借来的道具的老爷车上,女人僵硬地露出标准的微笑,那不是你的菜,你都懒得看第二眼。恶作剧似地,你用完好的右手朝对面的男人挥了下手,他避之不及,就像那些嗅到你身上异类气味的纽约人一样。

但他脸上显露出慌乱羞愧的神色,他不想被认作是你的同类。

他的动作比那些砸在你关节上的硬拳更刺伤你,当人自作主张预设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位置时就会得到这样的惩罚。

你们到底是两个阶级的人。

你目送他跨进车厢,如往常一样,他即将去到工作岗位上,而你还有两分钟就能等到下一辆车。你不该跨越那条界限,你想,说到底那也只是个在纽约讨生活的可怜人。尽管他绝不会和你一样住在皇后区,他属于布鲁克林,属于曼哈顿和长岛。你们之间的隔阂绝不是两道玻璃墙和两条轨道那么简单,是的,你想认识他,但这又能如何?在这个人流量数十万计的都市,你们就像渺茫宇宙中微小的两颗星辰。如果星星脱离了它的轨道,谁知道下一步它会撞上什么?

 

半藏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没怎么见到那个男人。自从源氏提出“为什么你就要待在这”

这个问题后,一个念头就像颗微小的种子般在他的心中扎根。我是为了复兴家族产业才来到这里的,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好像只要重复下去这就是个令人信服的回答。

那你做了什么呢?你以为自己是个创业金童吗?难道你不是身体力行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从亚洲东海岸远道而来的淘金分子是怎么归于平庸的?你不再年轻了,每天都有新鲜血液涌进华尔街,他们年轻力壮拿着比你还少的工资,急于找到一份能在纽约落脚的工作,年轻是他们的资本,但不是你的。

我有他们没有的头脑,经验之谈虽然听着老套,但不可或缺。

他企图说服自己。

每个人的噩梦都不一样,而岛田半藏的噩梦和这座城市中的大部分人都产生了共鸣——在某个早晨,你从你的床上醒来,从床头柜上取下手机,上面有条短信,写着你被解雇了。   

每一天都在恐惧会被人代替,你们做着相似的噩梦。

这天他也照常下班,公司每周的例会上他们收到了一份文件,为了精简人员,公司即将开始裁员。

“我要去找工会投诉,这群狗娘养的。”

他的同事与他一同走出大门,他们一起钻进地铁站开始走那段漫长的阶梯。

“岛田,他们怎么能这样对我们?”

他的同事在质问公司,半藏却有种他在质问自己的感觉。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工会。”

他安慰那个不熟的同事,而对方扭过脸来看着他。

“好吧,至少我不像你,你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对吧?”

岛田半藏陷入了沉默,男人抛下他走远,他目送同事离去,走向另外一个方向。

他继续往下走,十点整时准时站在地面上那条黄线边缘。

也许源氏是对的,他不能在这座城市浪费更多时间了。

半藏环顾四周,疲惫的面孔挤满了他的视野。即使那些人国籍肤色和长相各不相同,但半藏在他们脸上看见了那份类似的疲惫,就好像他在每个人脸上都看见了一张岛田半藏的脸。他似乎能听到他们内心的窃窃私语:工作、薪水、老家的亲人,不再年轻的自己,还有迷茫的未来。

那些人开始在他身边交谈,有人擦着他的肩膀把他撞开几步,也有人为此道了歉。半藏低头时那条黄色警示线在视野中摇摇欲坠,恍然中他没能听到警示声。绿灯亮后潮水般的人潮淹没了他,他恍然地以为自己身处一条风力极强的狭道,嘈杂的交谈声混在风中沙尘暴般将他盖住。人潮似乎无穷无尽,食人蚁般消解了他的肉体徒留精神在空中无助地飘荡。

在被撞击了许多下后,一声抱怨惊醒了他。

“你他妈堵在门口找死?”

他身后的胖子一手把他推开跨进车厢内,直到车门发出关闭的警告声半藏才发现他早已错过了这趟车,他连挪开双脚去追赶列车的条件反射都没有。他的脚生了根一样立在原地,列车带走站台上等车的这批乘客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而半藏站在那条黄色线上,他捂住脸,深吸一口气,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向他袭来。他的身体几乎为之颤抖,只能靠捏紧拳头来控制情绪。

站台之间矩形的通道安静而冰冷,半藏一直握着拳头盯着那两根银色的铁轨,他又吸了口气才平静下来。还好他周围人都没注意到这个普通日本男人这一瞬间小小的失常,或者说,现在站台上已经不剩多少人了。半藏一时疑惑为什么今天人这么少,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有人在拍他的肩。他回头时对上一张不算陌生的脸,玻璃对面的人来到了你面前。

你一时语塞,他的伤看起来比一开始还严重——你知道那是隔着玻璃看不清的缘故。这位熟悉的陌生人有点焦急地问你。

“你还好吗?”

是的。你点头。我很好,最近可能没睡好,不是大事。

这个假冒的美国牛仔就这么站在你身前,那条你隔着鱼缸与之对视的鱼突然成了人站在你面前,你无所适从,就让他这么看着你。无数莫名的情感在你的胸腔中冲撞,你急于想说点什么却一句话都憋不出来。那句“你还好吗”仿佛隔着数个时空而来,到达你鼓膜时已经模糊,你太久没听到过这句话。在这座始终陌生的城市你孤身一人,你有工作上的同事和用来周末社交的朋友,你还加入过几个蹩脚的公会和俱乐部,但你始终孤身一人。

这个人目睹了你短暂的失常,他带着那只断手花了十分钟从地铁的另一边绕过来看你。

“从那边过来要多久?”

你终于说出了一句话,美国男人抓了把头发,他的右手还吊在胸口,只能用左手和你握手。

“就十多分钟,如果是个手没断的人估计五分钟。”

他的声音比你想象中更精神,不过没差多少。你没接上他的话,对方咳了一声,你们俩相对无言,美国男人把衬衫下摆扯平,你理了下自己的领口,他又开口了。

“你得去等车了。”他说,“最近地铁维修,我看看,”他把袖口撸起看表,“这大概是最后一班了。”

于是他陪你走到那条黄线边,白色的光芒从隧道中出现,安全门打开,你进门后转身与他道别,也许你现在还有时间邀请他去你家坐坐。

但他也许还有别的事得忙。

当安全门关上时你终于记起那股焦虑感来自何处,你应该向他道歉,为那次忽视道歉,为那次他没有得到回应的挥手道歉,为你的胆怯道歉。你为此难过。车厢中播放着舒缓的轻音乐,这也不能使你快乐。

你期待与他的下次相遇,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没能赶上今天的末班车。

半藏走进地下通道时黑暗中有人在唱歌。他放慢脚步小心地绕过拐角,幸好这并不是什么游离在都市里的灵异传说,他和卖唱的亚洲女孩打了个照面。昏暗的灯光中女孩问他这就是最后一班车了吗。

“是的,听说最近地铁在维修。”

得到回答后女孩开始收拾东西,她把吉他从身上取下塞进琴盒;而半藏被她叫住只能停下脚步,但就这么站着总不好,他掏出皮夹想往吉他匣里放点零钱,这时女孩正拉上拉琴盒;他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女孩见状笑了一声。

“你想听什么?”

她又重新把吉他从匣子里拿出来。

什么都好。半藏说。

“不能‘什么都好’,”女孩把吉他挂回脖子上。“你买三明治时也这么说么?我好奇那些店员有没有被你逼疯。”

半藏太久没进行过这种对话,他自认自己已经相当熟悉这座城市的规矩和套路,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被倒打一耙。

“我想你的意思是让我唱自己拿手的。”女孩的手指按上琴弦,她开始唱一首半藏熟悉的小调,他跟着女孩的旋律哼起来,烦躁一扫而空。女孩的歌声和半藏的低声哼唱一同在寂静无人的通道中回荡,半藏点着头跟着她的节奏哼着那些熟悉的歌词。

“It's gonna break my heart to watch you leave,But I will never let you ,I will never let you go……”

女孩她利落地一甩马尾,用一段漂亮的和弦结束这首歌。

“I Will Never Let You Go。”

半藏说出了歌名,女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绅士是不听这首歌的。”她讥诮地一笑,“我还以为这是次邂逅呢。不管了,再见,先生。”

“你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嗯,唱歌的?”

半藏问。

“我一直在这儿,你从没注意到我吗?”

真没有。他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这条通道,但从来没注意到这有人卖艺,他的工作太忙,而事又太多……

你唱得很好,可能是我当时注意力在工作上,他解释着,我最近有些忙……

“那你一定错过了很多东西。”女孩拒绝了半藏的零钱,背上吉他,“我真替你难过,你竟然差点错过我的演出。”

“什么演出?”

“当然是我未来在纽约的演出啊!”女孩扯下贴在旁边墙上的招商海报在上面刷刷写了一串字。“给你,我的签名,D——V——A,好了……将来我成了大明星你就是我的头号粉丝!你今天真是走大运了耶大叔!”她拍着半藏的肩膀,啪啪啪啪。

“你明天还在吗?”

半藏问。

“不了,我要回老家一趟,然后去上大学,妈妈讨厌我一直在外面,她说我一直无所事事。”

女孩瘪着嘴表示不满。

“但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我就直接从大学里溜出来,他们也管不了我。”

“你还会回纽约吗?”

复杂的心绪萦绕在他心头,他隔着女孩的躯壳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如果是他会怎么做?他应该让这个人重蹈覆辙吗?作为一个长辈,他应该警告她这座城市有多么绝情和冷漠,但他只是拎着公文包和女孩相对而立。

“——当然了,我喜欢这个地方,我就是为了到这里来;这里多好啊,每天都能遇到不一样的人,而且还有那么多新潮乐队,像我家那种地方,哇,简直与世隔绝,老家那些叔叔伯伯连爵士乐是什么都不知道啦!你真应该多去去音乐节,别变得和那些老头子一样!”

女孩又拍了把他的肩膀。

“祝福你。”

    拎着公文包的大叔说。

半藏想送她一程,但女孩拒绝了,她背上吉他潇洒地背对半藏挥手道别,身影消失在灯光之外。半藏目送她远去,他走出通道口,夜晚的凉风带来海滨的水汽。风穿过他的指缝和发丝,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许你干了件蠢事。

麦克雷知道他干过不少蠢事,有些用冲动来解释说不通,比如其实他是因为一时冲动才爬上开往纽约的火车然后在这里待了好几年,或者也是所谓年轻的热情让他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再就是运气不好所以在拉斯维加斯输到只剩一条裤衩,一路靠坑蒙拐骗混吃混喝才滚回来。又是冲动让他绕过一整个站台去安慰一个似乎根本不需要被安慰的亚洲人。   

曾经他有个好哥们儿,这个哥们儿和他境遇相似,他是使刀的高手,麦克雷被一群混混纠缠时他挺身而出替他解了围。他们一起在拉斯维加斯过了几天好日子,接着这人提议说想去趟实打实的沙漠,于是他俩租了辆皮卡横穿死亡谷差点没死在里面,出沙漠时瘦得像两具皮包骨的骷髅。但就算在死亡边缘走了这么一遭,麦克雷还是没能和那些文学作品中的主角一样,收起心性好好做人走上人生正轨。

时隔几年他又想起那个和他在深夜一起在沙漠里分享了一瓶啤酒的哥们儿。在沙漠里过夜时麦克雷跟他说过农场与狼的故事,那个大汉只是摇了下酒瓶。

“我没你这么多故事,也没你这种雄心壮志。”

他醉醺醺地靠在一块风化严重的岩石上,握着酒瓶的颈子,等麦克雷追问时只剩下巨大的鼾声。

而在某一天他又在纽约遇到了那个大个儿,他长相没怎么变,穿着那种用来装婴儿的托袋,一个刚长毛的婴儿吊在他胸口;他旁边还有个女人,手里牵着另一个边吃冰淇淋边流鼻涕的小女孩。是他主动叫住了麦克雷,他们一起坐在超市的长椅上叙旧,远处小孩母亲正照看在游乐设施中玩耍的小孩。

他们叙了会儿旧,大个儿脸上浮现出真挚的笑容,他正沉浸在阖家美满的幸福中,而麦克雷没能被这种幸福感染,这不免有些尴尬。他想点根烟,大个儿说不行,劳拉看见会生气。啊,好吧,劳拉没看这边了,伙计你抽吧。

麦克雷掐熄那根烟,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了——他恍然大悟,他就是为了这个进死亡谷的?

“那时候我下定决心,如果我活着出来,我就向劳拉求婚。”

大个儿说。

这太可怕,比在荒谷遭遇狼群还要可怕。谁能想到一个面目狰狞,胸口纹着骷髅头的男人的梦想是娶妻生子?老兄,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既然如此你干嘛还要靠杀人讨生活?

麦克雷到底没问出这些话,这位朋友还沉浸在幸福中,麦克雷沉默着起身与他道别,临别时这伙计抓着他的手,热情地邀请他下次去自己家做客。麦克雷忙不迭地逃开,躲在拐角抽完了一整根烟。远处男人在哄他那些淌着鼻涕的孩子。麦克雷见过那么多稀奇事,但这件比以往任何一件都让他不适。无论是那突如其来的亲情和巨大的落差感,最实在的是他没在其中发现自己的位置——他没能想象出这种生活中能容下一个他。美好的家庭生活?一个老婆俩孩子?带泳池和狗窝的别墅?还有一只金毛寻回犬或者斗牛梗?

这太可怕了,他抽完烟,立刻就逃回了公寓。

 

现在麦克雷仍旧睁着眼睛躺在他的床上,等着夕阳从窗外溜进来把地板染红。这个夜晚他彻夜未眠,他记起死亡谷的深夜,卷过山谷的凄厉风声、半截埋在沙堆中的骸骨、还有那股永远不会消失的饥渴感。烈日永远悬挂在头顶上,脚底踩着滚烫的砂子,每一步都像踏在铁板上。他从不畏惧这种冒险,竟然会害怕自己被日常生活淹没,这真是,嗯,难以形容。

他的断手好好地垂在身旁,现在已经快愈合了,不用再挂着绷带。在他的骨头上卡着几根用来固定的钢钉,他伸开五指又紧握成拳,他的手还能使。他从床上爬起来,又活动了几下手腕,今晚是他的首秀,奥古蒂姆会让他上台对阵一个泰国人,据说那人有把对手门牙打掉的癖好。

麦克雷舔了几下自己的门牙,他跳下床去。

至少他想通了一件事,也许别人需要什么理由才会疯子一样横穿死亡谷,他只是想这么做,他想去,于是他就去了,就这样。

 

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变化。

半藏第一次发现小区的灌木丛里有一窝野猫,两只白的和一只黄的;他也第一次发现这个亚裔社区里还有个亚裔自助协会。

“你不知道吗?”当他和为冬青木剪枝的员工交谈时,对方说道。

“那你肯定错过了很多东西。”老头说,“比如,如果你去找杰克他能给你便宜点物业费。”

“是吗。”半藏饶有兴致地回答。

但这都无所谓了。今晚公司会召开会议,半藏猜想他是会被裁掉的那批人。是的,他努力工作,在同一批进公司的人中他是最优秀的,他的能力远超公司中大部分人。但歧视是项源远流长的传统,而且坦白地说,他在人缘和社交关系上毫无优势。他的人缘太糟,比四季度以前公司的业绩报表还糟。

所以他也没什么可做的,办公桌上的私人物品需要带走,所以他买了个纸盒。辞职信也写好了,还备了份,他往电脑里也存了一份,顺便买了张东海岸音乐节的票。

他要抢在被辞职前递交辞职申请,他知道这很孩子气,但他还是会这么做。

现在他站在站台的黄线之外。一切都已准备就绪,除了一个人的缺席。他开始想念那个无名的美国人。这个星期的每一天他都记挂着他,他还没向他道歉,即使他都即将被辞职,在公寓的月租到期后就得收拾行李找个去处或者滚回老家,但他仍旧想再见他一次。但纽约,这个人流量以百万计的城市,一个人失踪犹如一滴水融入海洋,你向海水伸手却捞不到任何东西。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让人难过。半藏站在站台上,等待那个人出现的急切心情远超过等待下一班列车。

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你走进车厢,没抬头去看对面的站台,你不知道自己差点错过了什么。对面的列车几乎与你这趟同时到达,你和其他人一同走进车厢,当车发动时有什么显然不对——列车在往后开,方向反了——你拉下车门旁的警报,从音响里传来列车长的紧急疏散通知。

“列车出现故障,请各位乘客在列车员指导下尽快疏散……”

拥挤的人群操纵尖叫着挤成一团,所有人都在奔跑,拼了命从离自己最近的门往外挤,几年前的地铁毒气案和爆炸案现今仍令人记忆犹新。你帮一个被吓到流泪的年轻母亲找到了她的孩子,当她们离开后你走出车厢,漆黑的隧道中只有荧光绿的指示灯在闪烁。两条轨道上停着两辆列车,你竭力从车厢外壁的缝隙中挤出去,却发现自己和疏散的队伍走散了。你在漆黑的通道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动,远处传来地铁工作人员的指挥声,你朝那个声音的地方走,但这一块的指示灯出了问题,你在废弃的疏散通道里兜了个几个圈子,没能找到出去的路。也许没人记得你在这地方,你得等到维修人员来查看情况才能从这破地方出去。

你骂了一声,今晚是你的擂台首秀,看来这事得黄。

在这无边的黑暗中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叫你。你跌跌撞撞地越过铁轨朝那个声音走去,差点摔倒在轨道上。我他妈可不想被车劈成两截,你这么想着朝那人走去,他握住你的手把你拉上边缘的水泥台。

“你还好吗。”

你问那个男人,这里太黑,你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没事。”

他回答,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但你不记得在哪听到过。你们两人一起沿着水泥道沿往前走,这个男人说他记得其他人是往这个方向走的。

“糟透了。”他突然说。

“是啊。”你赞同地说道,“真他妈糟。”

谁会想被困在黑漆漆的地铁通道里呢,现在所有人都等着你上场,今天那个泰国人可敲不下新的门牙了。你颓然地往前走,原本要冲上战场的肾上腺素急剧消退,留下的都是烦闷和不满。

“我要走了。”

对方莫名其妙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本来今天要去辞职……要不是被困在这儿我就已经递了辞职信。”

“你不能用递的,你就该把信甩在老板脸上。”

你打趣地说,两个人一起寻找出路的比一个人有效得多,你们已经走了快两百米,你想离下一个疏散通道不远了。

“谁知道今天地铁会坏。”

男人差点被地上的螺丝绊倒,你把他拽起来,他拍了几把身上的灰。

“谁知道,纽约地铁上次坏还是五十年前。”

他们继续向前走。

“我以为我会留下来,”男人又开口了,“我以为能留在这座城市,即使我没在这里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但当我打算离开时又好像失去了什么,就好像,我第一次看清楚这座城市一样。”

“我太孤独了,在这座城市我一直是个陌生的外来人。”

男人继续他的叙述,当人身处危机时刻时情感会受到影响,你把这个陌生人的心里话看作是吊桥效应的结果。

“好吧,今天是我第一次上场打拳,不过看来是来不及了。”

你对男人说。

“你喜欢打拳吗?”

他问。

“不讨厌,但也没什么别的好做。”你想了想,“这里是挺不好待的,不过暂时我不打算走。”你也说了几句,“我没那么多规矩,我想走就走,不想干了我就找间酒吧喝个烂醉,再找个漂亮妞儿打一炮,第二天再走,急也不急这两天,对吧。”

你的同伴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这么说你是为了漂亮妞儿留在这的?”

你仔细想了想,那些美人儿在脑子里都变成糊成一团的景象,她们的名字,也许是玛丽、苏西、西尔维娅之类,反正都差不多,但你也没想起某个具体的人。有个身影安静地待在你记忆的角落里,那是个黑发男人,他没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你也不懂为何会注意上他。

你想起来那是种奇妙的感觉,在站台上的几百人中你一眼望到了他,你从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相似的情绪——一种对于生活的反叛和激情,就像两个心照不宣的地下革命者,你有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你们上辈子就认识,或者在另一个时空中你们是亲人、是朋友、是恋人。你似乎一生下来就认识他了,这很奇妙,不是吗?

“我想见一个人。”

男人说,你等待他的下一句话,但他没说。

遥远的前端出现了一个光点,接着光点变成了模糊的光晕。出口就要到了,你想,听了这么多这个陌生人的心里话,也许你该问问他的名字。但跨越这道私人领域警戒线的危险警告着你。

“我想对你说句抱歉,为我那天的失礼行为……”

隧道中突然鸣响的汽笛声盖过了男人的声音。巨大的轰隆声铺天盖地由远至近,那团光愈发地刺眼,他转过头来,你认出了那张脸——老天啊!你的声音在胸腔中碰撞,老天啊!你内心情绪跌宕起伏有如海啸席卷而来;老天啊,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危险已近在咫尺,你们此刻已经来不及从轨道上撤开,列车已呼啸而来,白光夺去了你全部的视野,你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紧紧地抱住他——你将他拥入怀中用这血肉之躯挡在他与那即将从你们身上碾过的万吨钢铁巨兽之间。那一瞬间一切都能得到解释了,狭小公寓的气味,地下拳场的红灯,你被俄罗斯女人扶正的那只胳膊,你那颗完好无损的门牙以及死亡谷里半夜刮过的冷风,你在那一刻理解了那扇广告牌的用意,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在临近黄昏的夕阳中随风摇晃,爱与相遇,你明白了为什么会有人真花上几千块就为了踩一脚薰衣草田,因为在这一刻你想和他们做同样的事;你与这座城市的记忆席卷而来又呼啸而过,你就是为此来到这里。一切都不再重要,你是找到莱茵黄金的勇士。当加拉哈德找到圣杯后随即死去,你相信他在那一刻是幸福的。

午时炽热的阳光使你口干舌燥——你渴望留下他,他是你胸腔中那颗跳动的心脏,心跳声是你唯一能听到的声音,你忘记自己受伤的左手,忘记那颗你差点失去的门牙,那狭小的公寓和漏水的浴室以及每天清晨都会叫的狗,他是唯一赋予你实感的另一个灵魂,即使你什么都做不了,但你选择抱紧他,抱紧这个颤抖的灵魂。

你只是泯然世间一个凡人,除了抱住他你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下一秒自己就会被呼啸而来的列车压成一滩肉饼,又或者他也无法幸免,但这是你最后能为他做的事。

你能做的只有这个。

 

当你们在地铁工作人员的帮助下走出出口时发现这里还有不少人等在这。工作人员宣布所有人员都已经离开隧道时人群才散开。你心乱如麻,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男人仍旧穿着那套西装站在你前面,你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走到你平常坐的地铁的反方向来了。地铁已经恢复了运营,被耽搁的乘客挤在站台上等待下一班地铁。他站在队伍里对着你挥了几下手,你也照做了,但他仍在对你挥手。

“就当作是我在道歉。”他说,对你笑了笑,走进了车厢。“走吧,你要赶不上最后一趟车了。”

你怅然若失地往回走,走了几步,猛地回头。

车门即将关闭的警报响起,你在五味杂陈中惊醒,你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知道他的姓名,没有拿到任何他的联系方式,他从哪里来,又要去哪里,你对此全都一无所知,你即将失去他,就在现在,你正在失去他。你的双脚反应快过大脑,在拥挤的站台上你拼命狂奔推开所有拦路人,你朝那道门冲过去——超级月亮与月全食同时出现是一百五十二年前,哈雷彗星每七十六点零一年会环绕太阳一周,五十年前驻扎在纽约的天文学家发现一块陨石擦过地表,让纽约地铁在五十年间第一次停运,四十五年前气象学家预言全球变暖趋势将得到缓解,于是在三十年前纽约再次迎来一场大雪,而就在二十九年前岛田半藏出生了,地球上多了一个平凡的新生命,他于二十四岁来到纽约,他待在这座城市直到十秒前登上你面前的列车。

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们曾坐过一辆前往华盛顿特区的巴士,那时你坐在倒数第二排,他坐在第三排;你不知道他曾经喝过你老家出产的牛奶,还买过印着你家乡风景的明信片寄给远在日本的亲人;你不知道他的兄弟就是那个曾向你借过浴室的大学生,正如你不知道有时深夜传来的饭食香气就来自这位邻居;你更不知道你们就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曾经共度了上千个夜晚。你们作息刚好相反,你的枕头和他的枕头之间隔着一堵墙,如果那堵墙不够坚固,墙体分子之间有难觅的间隙,你就曾经尝过他的呼吸,那平静悠长的呼吸啊,你错过得太多。

太多。

伦敦地铁上一次故障是五十年前,伦敦上一次下雪是三十年前,地铁是四分钟一趟,在自然博物馆站会停三十秒,二十九年前半藏在一个下雪的清晨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五年前你来到纽约,你与他如何无数次擦肩而,他又是如何在千万条命运线中踩上了有你的那一条,这些你通通不知道。你像个在荒原中奔跑的小男孩,上帝怜悯你,为你降下一颗星星——七十六点零一年经过一次地球的哈雷彗星,它途径你的生命,在环绕一周后就会离去。于是你拼命奔跑,冲向那扇鸣响警笛的门,所有的景物和人群的声音消失在你身周,你宛如一颗快过地铁门的流星,想一头栽进去摔倒在他脚边。你跟着列车奔跑,你在呐喊,朝这颗孤单星球上另一个人呐喊,而他的回应消失在亿万年的时光中,你与他曾近在咫尺,下一秒就是数千光年之外;列车以一百五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带走了他,哈雷彗星绕地球一周后离开这颗孤单的星球,你的双腿也终究因为疲软瘫倒在地,你被卡在警告区域的栅栏之外,撞上了那道坚固的安全门,像个目送恋人被运军车送去战场的年轻男孩,几乎为此落泪。

有人抓住你的双臂把你拖起来,你的左手隐隐作痛。

那趟列车带走了他,而你在与他相识之前就永远失去了他。

 

美国男人还在絮絮叨叨地回忆他们在地铁里那段奇妙的经历,老实说这有点儿尴尬。

想想看,开着救援专用列车的地铁工作人员赶到时就看到两个男人抱在一起,在故障的地铁通道里这种景象着实奇怪。列车的故障很快就排除了。据地铁工作人员说,他们清点人数时有人说隧道里还有人,为此他们费了不少功夫……

“我不想听这些。”金发女人用手撑着脸,“不要以为我会被你们的故事迷惑,我才不在意你们最后到底去打拳还是辞职,这些肯定是用来吊我胃口转移注意力的小伎俩,你们现在不是还好好地坐在这里吗。”

她转向那个沉默的亚裔男人。

“半藏,”安吉拉饶有兴致地问,“当时杰西不是没追上你嘛,之后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

亚裔男人看了眼自己的空杯子,拿起他伴侣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这个,”他回答,“在疏散通道里的时候,我往他外套口袋里放了张名片。”

(END )

 

后记:说实话我有些排斥“命中注定的爱情”这种定式,我尽力想使一切显得理性,显得有条不紊,但关于麦和藏的浪漫情绪纠缠着我,在我的脑干上跳舞迫使我写出一篇理性的罗曼蒂克故事。当人发现自己真实的内心时会先感到害羞,但一旦他正视自己的心意,他就比任何时候都要勇敢和无畏。

   未知的希望是一种无言的浪漫。希望每个人都能遇到他(她)所爱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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